一字入眼来,万事离心去
每当想起李叔同这位让人敬佩的大师级学者时耳边总是缠绕着“长亭外,古道边……”这首清丽唯美的动人离别曲,让人在这凄清的旋律中感受着大师丰富的阅历和复杂的心境。
李叔同(1880—1942),大师的一生风采多姿,又名李息霜、李岸、李良,谱名文涛,幼名成蹊,学名广侯,字息霜,别号漱筒。后剃度为僧,法名演音,号弘一,晚号晚晴老人,被后人尊称为弘一法师。少时家境优越,受到了良好的国学教育,书法脱胎于魏碑隶书,七岁时通读《文选》,书法初成,被誉为神通,曾放言:“二十文章惊海内”。后留学日本,受西方新式教育,意气风发,锋芒初露。是中国近现代史上著名的音乐家、美术教育家、书法家、戏剧活动家,中国话剧的开拓者之一,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前驱者。他在音乐、美术、诗词、篆刻、金石、书法、教育、哲学、法学、汉字学、社会学、广告学、出版学、环境与动植物保护、人体断食实验诸方面均有创造性发展。
大师的文化知识结构,大抵上由三大块组成:一是儒文化,也就是传统文化。二是新学、或称民主文化。三是洋文化。这三种文化叠加一身,互相渗透、浸染、碰撞,构成了他文化结构的复杂性。故而大师的书法可以大体分为三个阶段,在这里我们试着通过大师在不同时期的书法创作,来分析大师的思想和情怀。
前期截至先生三十九岁出家为僧时,此时的书法,结体稍扁,章法紧凑,笔锋锐利,才气纵横,逸宕沉稳。他习字的次序是首篆、次隶、再楷、再行,后作草书。然衣冠举止仍是再现古哲风范,功底扎实,为独开流派打下了坚实的基础。
这幅字用墨饱满,字迹清晰深刻,锋如剑,勾似刀,摇曳多姿,神采飞扬。这时的大师书生意气,踌躇满志,满怀抱负,深感国家积弱,立志于强国富国,故有这般锋锐之气,却又不失庄重和质感。观此副字,可以感受到先生当时二十文章惊海内的壮志豪情,为国治学的逸怀情丝。既表现了对现实生活的激越情感又表现出了对理想生活的热切向往。
中期时自入佛后至五十岁时,大师所书多为佛经,书法整体结体由矮肥变为正方,骨骼挺劲,笔画稍瘦,起落严谨,放少敛多,跳出北碑影响,外部之美不如往昔,而淡雅冲和,与世无争,虔诚若行,流露笔端。行草温婉威严,长者风范。
此幅《心经》布局工整,恬淡清丽,端庄严谨,形体稍瘦,骨骼嶙峋,精神灼烁,爽利秀逸,显示出大师心如澄海,虔敬坦诚,落花无言,人淡如菊的稳静美。既有对佛教的虔诚态度,又隐有对生活的热爱。此时先生入佛不久,可能还有一丝对现实动荡时局的一些隐忧,将这些忧虑隐藏在虔诚的向佛之心后面,一笔一划的将这些情感印在字里行间。可以想见先生在正当壮年,事业和名气正值巅峰时,却看破红尘,隐于青灯古佛间,寻找心灵的宁静,觅那份在现世里难寻的思想净土,不能不说和当时的社会动荡,军阀割据,列强欺国,民不聊生等现状有很大的关系,理想在现实中无力坚持,先生在出家时,其妻曾含泪问先生什么是爱,先生回答说:爱,是慈悲。可见先生悲悯的情怀,在残酷的现实里碰撞之后,不忍亲试种种惨剧和不公,却又局限于自身的眼界和能力,无能为力,只好选择在佛国里寻觅一块净土,选择苦修的方式获取心灵的宁静。这幅字里有很难看出的心灵挣扎和压抑。
后期时,即大师晚年时所书之字,因心境被佛法的日益津润,心性更加淡然从容,自然的美学境地就变的圆融剔透,其书法有如佛法,火气消尽,不事修饰,不求意趣,质朴沉缓,镇定从容。尤其是单幅书法,更有种无为无不为的老庄风味,如大师自言:平淡、恬静、冲逸之致也。虽字形稍狭,结构稍疏,但却光风霁月,犹如涤荡俗念,宁静淡远。不刻意求工而自然至工,浑然一体,有如镜底昙花,超脱中隐有无法超凡入圣的至情,化百炼钢为绕指柔。诚然写佛学著作、创作书法都是用寂寞战胜寂寞的持续努力。心如秋水澄潭,中正肃穆,风采拙朴,冷却的深悲,率真简易,淡而腴丰,松而不散,老而弥秀,轻而不浮,逸而不枯,圆转处不求势,横竖止笔处不见力点,却毫无倦容。笔画间的离合、伸屈、浓淡、徐疾、畅涩、向背、虚实、俯仰、开阖、干湿,处处闪现着人格的光芒。恍如熔铸众体百家,皆似皆不似,另具多种美感。静观此下两幅,一缕佛香扑面而来,闲疏处心性自现,不在悲己伤怀,在佛国里寻觅到了宁静淡适,无欲无求,无形五识,让自己的思想更加悠远和深邃,虽远处佛山,却兼怀天下。故而能在抗战时,多次提出“念佛不忘救国、救国必须念佛”的口号,说“吾人所吃的是中华之粟,所饮的是温陵之水, 身为佛子,于此之时不能共纾困难于万一”等语,率本寺僧侣勇敢抗日,表现出了深厚的爱国情怀。
最后遗墨“悲欣交集”,洗尽铅华,真气流衍,无滞无碍,忘人忘我,一片浑茫。这幅字是大师集几十年的苦功、结书法史上二千年的积累、和勘破生死之际的情景交融,三者的妙契无痕,才情瞬涌而出的奇迹。大师晚年的书法风格已达极至,几无拓展之机。但是在弥留之时,大师凭借自己的决心和定力以及死亡的帮助,终于突破了桎梏。此字最老最嫩,最实最虚,丰饶而单纯,原是随心所欲,忽而变得不全听驱使的腕指,留恋与解脱的悲欣,篆隶真草的风骨神态,生熟碰撞,巧拙对歌,乃至无巧拙生死,不空而空,空又不空,俯仰千秋,品类独特。此作是继王羲之《兰亭序》、颜鲁公《祭侄文稿》、杨凝式《韭花帖》、苏轼《寒食帖》之后,抒情书法的又一座高峰。体现了大师面临生命终结时的淡然超脱,既有大解脱时的慈悲,又有对死亡后面未知的向往。
总体而言,大师的书法犹如浑金璞玉,清凉超尘,精严净妙,闲雅冲逸、富有乐感,朴拙中见风骨,以无态备万态,将儒家的谦恭、道家的自然、释家的静穆蕴涵书艺之中,闻字犹闻佛法,爱而宝之者顿生欢喜心,得者珍如拱壁,堪称中国历代书法中的逸品,可谓国之至宝,华夏之光。恍有“一字入眼来,万事离心去”的韵味。其书法作品充满了人生哲理,蕴藏着禅意,给人启迪,宁静淡雅。有如一杯散着清香的茶,清淡纯净,淡中自知真味。